橘【忘羡/双道】
是一对背不熟诗的傻叔侄
平平淡淡很无聊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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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岁并谢。
——《橘颂》
山林外偶或一声鸟啭。
那在树下蕙兰间隐着的一团雪白茸球微微抖动,抬起两只前爪无声耸动着鼻翼,又分外小心地咬住一枝芨草尖,引得叶端上露水一阵乱颤。
突然它又警觉地定住了,迟迟未动,谛听着。
大片的兰草被毫不怜惜地踩倒时发出的沙沙声由远及近,最后在树旁堪堪停住。
草茎被折弯得久了,晃了两晃,晨露顺着纬络划出一道水渍,重重砸在那团茸球上。它猛地一跃,倏忽一下不见了影。
上方传来一声轻笑。
少年扔掉了衔着的草叶,手掌抚上凌霄缠绕的盘节树干,几步攀了上去。他寻了处坚实粗杈骑在上面,抬手握住一个橘子,不一会便摘了满怀。枝繁叶密,从下面看,只能望见一层层树叶乱晃,还有不时扔下的橘皮。
尽管是山野荒僻之地的橘林,应了时节,也攒了不少黄橙橙的大小果子。东曦既驾,趁着乾阳未升,叶隙间玲珑镀金的橘果还附着蒙蒙露汽,点缀如星灯。
他等人等得无聊,随手一下一下抛起一个橘子,望着枝外几线韶光出神。
“山有木兮木有枝——”
“……山有木兮木有枝。”
正琢磨着,身后枝桠蓦地发出几声轻裂,他连忙扶稳了一旁的树干,手中的橘子顺着叶丛脱手滚落下去,在繁叶间跳跃几下,不见了踪影。
他伸手扒开团团叶杈朝下面窥去。
“……蓝湛!”
树下的少年也正抬头望着他。白衣白衫,襟带上缀着蓼蓝淡纹,额眉蹙起,似怒不言。手中正托着那个橘子。
“蓝湛!”
他手忙脚乱接住了那又被抛上来的那个可怜兮兮的尤物,匆匆忙跃下,三步两步赶了上去。
“蓝湛,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
“我没有。”
“我不知道你正好在那下面,真的。我给你道歉。”
魏无羡见他仍不想理他,连忙向前走了几步:“你看,一来我今天没逃课,二来我也没偷人家东西,再说我真不是故意的。这样吧,你拿几个橘子,随便挑,算我赔你。”
他看着他怀里抱着的大小各异的一堆野橘,竟犹豫了一刻才答话。
“不必。”
魏无羡望着他离开的身影,无可奈何般叹了口气。
总是这样。
“哪有像你这样赔礼道歉的。”
身后不远处传来的一声泛笑的话音让他随之一震。
“小师叔!?”
“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去了清河吗?你被蓝氏拐来的?”
晓星尘略头疼地挡住他一连串的问询:“蓝宗主好意邀我来一趟。”
“我就说那蓝老头怎么会好心给我们放一天课!”
晓星尘朝他一笑:“刚才那位也是姑苏的子弟?”
魏无羡瞬间便委屈了脸:“是蓝家的二公子蓝忘机。他老不理我。”
晓星尘转过脸装作不在意:“我猜是你老是欺负他。”
“我没有!以前我确实老烦他,但自从我们从那个玄武洞里面出来以后我就没再惹过他了。但他还是嫌弃我,这也嫌弃我那也嫌弃我,以前他还会骂我几句,现在连和我句话都不超过三个字!”
“哪有。”晓星尘拍了拍他师侄的肩膀,“是你想多了。”
他将视线略过魏无羡身后,远处树影后兰草簌簌轻响,似被风挽过般。
稍顿足,便有一群茸球朝他滚过来。
他慢慢蹲下来,任由那一圈雪白轻扯着他的袍摆。
“我身上有香草,嗯?”
抱山里并没有这种灵物,但白鹿成群。往昔那些鹿儿也喜好往他怀里蹭,任他摸着茸茸的鹿耳,或者叼起他的袖角要拉他走。他便知道是他那师姐在哪里又闯了祸。
岚霭早该散去了,谷中浸满了草木的气息,掺杂着几丝瘴气若有若无,风摇草叶,缥缈若虚。
他又低头望了一眼脚下的一团团滚圆,心中叹一口气,便直起身来,握住背上长剑剑柄,一点点不出声地将剑抽出,另一手二指并起,自上而下划过雪泽的剑身,留一溯流光,收手后剑刃自觉般抬起,向着一方无声响地疾飞逸去。
几点银光交辉处,顷刻便听见有野尸倒伏的闷响传来。
他接过剑柄,感知到身后一阵熟悉的冽风。未听到挥剑的飒声,但兔子突然受惊般全都推搡着向前面逃散开去。
白云苍狗间,若无时逝沉浮,一往经年以后他仍要提起这件事作调侃:“子琛真该多对外人笑笑才是。”
他收起拂尘,朝他揖了一礼。
得知两人同是去云深不知处,便自然而然要结伴而行。晓星尘又叫住了他,侧过身去在随身的乾坤袋中翻找些什么。
“方才多谢道友出手相助,一时没带什么东西,拿这个暂表谢意。”
晓星尘拿出的是从魏无羡那里任意拾得的两个橘子。
“不必的。”
宋子琛犹疑了一刻,但仍以指尖捏住橘身,接了过来。
“……我看你是闲得很,没事搬那么多橘子回去干嘛,还酸的要死,谁会要啊。”
“不就是忘了带乾坤袋,托你拿一下嘛,还不是你在后面太磨蹭,等得快闷死我了。”
江澄气得要把怀里的东西给他扔了。“你翻后墙出来当然快啊,我哪比得上你啊。”
“是是是,我们的乖澄澄还要走老远的路从界门那里绕出来再跑到山后面多辛苦啊。”
江澄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我娘又不是你娘。”
魏无羡朝他咧嘴一笑:“好像是哦哈哈哈……”
“对了,”魏无羡停了停,“我猜你背不出来‘山有木兮木有枝‘下一句。”
“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啊,怎么了?”江澄眼看着魏无羡仿佛被呛着一般,忽然恍然大悟道:“你又对着哪个姑娘念你那情诗,然后背错了?你笑死我吧魏无羡!”
“不是……”他整个人恍惚般滞在那儿,任由两三个橘子滚落到地上。
“比这个严重多了……完了完了……”
天暮。
衣摆下段拖出来一道漉漉水痕,他上了岸便随意在铺满兰苕的泽洲旁一下子躺倒。自日中后从云深不知处出来,帮忙那除那镇旁的水行渊,一个下午的功夫全泡在水里了。刚刚从河中钻出来,浑身湿透。
他喘了口气,望着天西已出现的绛紫色的流霞,抹开额前的湿发,又察觉身旁有人走近,顿足。
“可还好?”
他摇摇头,看着侧上方那个肃黑的衣影,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又忽然抿起嘴,想压下笑意,但又未忍住,最后转过头以衣袖捂住脸低低笑起来。
宋子琛侧头望见稍稍平静不久的水面,沉默着抬手将自己那一络粘在颊上的发梢别至耳后。
“沅有芷兮澧有兰。”
他没察觉到拉他站起身的那只手细不可闻地抖索了一下。
但水面确实好看。碧波上一抹霞光萦烁,不知被什么悄然搅乱,留一潭碎玉繁漪。
绕步穿过彩衣镇,暮色未合,集市上小商小贩紧着最后的时辰忙着兜售余下的物货。一位素衫的姑娘擦了擦额上的细汗,左右顾盼着,见到渐渐稀疏的街上走过来的两人。
“小仙君!吃枇杷麽?”
晓星尘望了一眼摊上几个水灵的枇杷,下意识摸索了一下身上的钱袋,但随后略带歉意地报之一笑,朝她轻摆了摆手。
他感知身旁有人碰了碰他,回过头,递来的是两只被擦洗得干干净净的橘子。
他拿起一个,转腕将那只手推了回去:
“我还欠你一个。”
“无关紧要。”宋子琛只得收回了手,望见他又摇摇头,随后便低首捣鼓着什么。
“喏。”
眼前是剥开一半的橘子,橘瓣晶亮,在空中划出几道虹弧,在指尖徐徐绽开来。
他略一歪头,露出一抹浅笑。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蓝湛!你别走,你听我说……”
他及时扶住了他,又立即松了手。魏无羡似乎执意要将他堵在哪个地方,即使他奔过来时将自己险些滑倒。
“蓝湛,今天一早……”
“廊内禁喧。”
“好好,”他即刻压低了声音,“我今天一早真的没看见你当时在树下面,其实这也没什么,我经常对着其他人念诗,虽然我对女修念得最多,我还对着江澄念过,除了没对狗念过……你先别走!我听我说完!”
他带着恼意地又停了下来。
“你不信我就算了,反正我给你道过歉了。不过还有一件事。你看,蓝湛,——我再过半个月就要回云梦了。”
他并不做声。
“所以我想让你跟我一块去莲花坞转转。”
不出所料魏无羡看见他微微睁大了浅瞳。
“我已经和我爹爹说过了,说你在那个乌龟洞里救过我的命,他一定要你来一趟。”
“我没有。”
“你有,你一定要来,”他扳起手指细细筹划起来,“不过再过半月估计也看不成莲花了,但是我可以领着你去摘莲蓬,随便去哪摘都行,不让你撑船。晚上我带你去逛晚市,那里的耍物比彩衣镇多多了。……还有啊,你要是睡不惯,我把我的房间让给你,虽然你肯定不愿意。”
“我不……”
“算我求你了,我早就和家里人说好了,小半个月、六七天就行,我不骗你的。”
他定定地望着少年含着几分迫切的眼眸。
他当然知道他不曾骗他的。自玄武一劫后,他没再与他扯过一句诳语,亦不再众人面前开他的玩笑,他看得出他在认认真真同自己说话。
这又如何呢,他只能比以往更小心地回避着他,就如他蹑足欲从树下不声不响地走过,如他现在渐渐移开了眼光。他惶恐于自己心中某个角落因他的话而悄然升起的憧憬,和那双眼神带来的不安感。
他承受不住。
“魏婴,”
没人能听到他话语里近乎哀求般的艰难的颤音。
“我不去。”
身旁的少年安静下来,松开了他的衣袖。
仿佛过了良久,他才听见魏无羡自语般的询问。
“蓝湛,你有这么讨厌我吗?”
有吗?
“不是!”他突然焦急起来,蓦地抬首,罕见地显出一丝慌乱,“叔父……不会同意。”
双方又沉寂了一刻。随后有人低低笑了起来。
“蓝湛啊蓝湛……”
魏无羡转到他另一旁,非要直视着他的脸,“这个多好办啊,我求江叔叔写封信得了,实在不行,我就让我娘过来。”
“你别……”
“我说笑的,那你就算答应我了,言出必行,这是姑苏规训吧?你同意了,不准反悔。”
像是真怕他所谓悔言,随即廊上只留下一串急促的跫音。
唯留他一人伫足了良久。
椽上灯蜡已熄尽,他蹑手蹑脚穿过一条条廊堂,走了多时,终于寻到了一处客室,正抬手欲叩门,内栓处旋出一声轻响。
“无羡?”
晓星尘微微有些讶异。
“——什么啊,你都和他在一块转一整天了,都不知道他有洁癖?”魏无羡笑到仰倒在塌上,一面用手指着他的师叔,“这还是蓝曦臣告诉我的,他就中午和你们一块吃了个饭,连他都看出来了……”
然晓星尘只是皱起眉苦苦思忖着:“我真不觉得他……”
直等那人闹腾够了,也要等到夜半了。
“对了小师叔,明天我翘学来找你吧,好不容易见你一回。”
晓星尘叹着气朝他摇了摇头:“师姐本来还嘱托我来管你……”
“我娘不会说这话的!”
他依然摇着头:“而且明日我一早便走的。”
他立即从塌上跃下来:“一早便走!?”
“是。我同他一起。”
魏无羡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你们才认识一天!”
“嗯,都一整天了。”晓星尘仿着他先前的语气回话。
“不到一天!”
“志同便道合嘛。”
“你之前还说你不知道要去哪!”
“现在知道了。”
“先行南,至走到漳州,再北上到宁古,几载回来后寻一处山野,再建个道门。”
魏无羡许久后露出一副苦相。
“我也想去……不行,我还有其他事呢。”
晓星尘朝着他笑了笑:“等你再大些吧。”
魏无羡很喜欢这个刚下山不久的小师叔,虽然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但总会给人一种可依赖感。他一点一点挪到晓星尘的位子旁边,不甘心般提议:“再多留几天。”
他却噗嗤一声又笑了:“是你家?你当家?”
魏无羡泄气般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那以后要常给我传信!我先走啦,你之前不是还要出去吗?你去哪?”
他不言语。
霞散绮,月沉钩。
他托着一盏烛灯匆匆走过回廊,空寂的月夜窗下踏出一阵许些凌乱步声,兄长如往常一样同他一起回宿,却又被他落在了身后。
“忘机真的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没有的。”
蓝曦臣便不再追问:“有什么事先搁置到明天吧。”
他颔首,推开了自己住室的门,又立住不动了。
第一眼瞅到的便是平日洁净的床榻上,此时在正中央堆了一座小山似的脏兮兮的橘子。
偏偏兄长的声音掺着好奇从后方传了过来。
“忘机,这是谁送你的橘子吗?”
不是。
少年垂下的眼睫微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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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兔子的错,他们只是认衣不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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