栌瓶

倒计时爬墙当机中

蓝铃

国王与骑士的童话。




天色渐暗,他趁着最后一抹霞光匆匆铺展开新的一页纸张,白金色的羽毛笔与墨水瓶又点了点头致意,沙沙声流淌出另一个带着故事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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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一个很广大的国度,有无边无际的田野与车前草,有错落高耸的教堂与宫殿的塔尖,一年的春天和不时迁来的成群的燕雀与百灵,总是能有很多很多故事被那些闲散的牧羊人或不务正业的远游的诗人传来传去,甚至编成曲子,随着一粒麦子一同被麻雀衔起,飞到很远很远,不知落在了哪片冻土上,仍旧将根嵌入冰渣下,发着抖开出细小的看不见的花。

有一个麦粒上的花是这样讲的:



那天,宫殿里的王子走出了后花园。

他走过女墙处被玫瑰缠绕着的大理石,走过整整齐齐的树篱,一直走过宽敞的集会场、高高低低的屋舍和大片大片的麦浪,走进一片浓密的森林。

身后宫殿的塔楼顶部已被高大的枝叶遮掩得看不见,树荫下有软软的车前草和矢车菊,蓝铃花三三两两依傍着深色树根,好奇地偷瞧着他窃窃私语。

他要去哪儿呢?

晓星尘踩在洒满星辉的大地上,那是密密的树隙里逃窜出来的跳跃的阳光,一条条细细的金色光柱里轻盈飞舞着精灵和蝶。

一朵蓝铃花鼓起勇气用微弱的声音朝他喊道:

你要去哪儿呢?

晓星尘当然听不见,但他脸上带着新奇而快乐的笑容,蓝铃花有些羞怯地垂了垂叶片。

他犹豫不决地停住了脚步,凝神静听着树叶的撩拨声——只有很老的树灵的才会这样喃喃低语。透明的精灵悄悄落在他的肩上,小心理一理自己的薄纱。

树叶又发出簌簌声。

晓星尘转过身去,天色渐暗,草毯上的烁星黯淡下来,精灵也停下来竖起耳朵。他望见藤蔓丛生的背后一个人慢慢走来。

晓星尘等他走近,绽开一个微笑,抖一抖衣袖朝他伸出一只手,说,你好。

隔着密丛幽林之上的穹顶突然莹烁起无数星子的华光,夜幕星河展开半边深空,宛若一个个天使举起手中银辉流光的琛石舞奏出交响乐的剔透璀璨。

群星闪耀之下,宋岚脱下白色手套,伸出一只手。

你好,他说。



——你好吗?

晓星尘重新将羽毛笔探进墨瓶,笔尖碰撞上玻璃底壁发出轻轻一声叮响。后花园内凉夜的微风习习,夜来香开始舒展自己的枝蔓。忙完了一天的事,他重新铺展开信纸。

人们都知道,因为他是最好的骑士,才能去那最远的地方保护国王的土地和子民。

人们都知道,国王和骑士很早就认识。在国王加冕的那一天,骑士出征了。


那一天,晓星尘被人群簇拥着,对于雅致而繁琐的锦绸礼袍和略沉重的华贵皇冠的不大适应在看到宋岚时便消失了。宋岚看到他时同样顿了一下,在殿庭里列出的一条宽道上,他朝国王走过去,单膝跪了下来。

他穿着一身深色的战袍,晓星尘接过近旁的侍从双手递来的长剑后,却解下自己身侧的银色佩剑放在他面前,在那一瞬间人群爆发出的一阵欢呼声中,骑士抬起头望了望他。


年轻的国王率先领着人民送骑士去远征,落脚在塔顶的燕雀扑着翅膀欢快地环绕着殿宇飞了一圈又一圈,最终也迎着北方飞了过去,在天空远处留下一阵余鸣。


人们都知道,国王和骑士很早就认识。

人们都不知道,在很早时,深夜里,心急火燎的侍卫和仆从们终于寻到那相互依偎着坐在树下熟睡的年轻王子和尚未封位的骑士之前,他们曾在树冠与繁星的华盖下如一对故交般紧紧握住彼此的手。

——你也迷路了吗?

宋岚犹豫了一下,说,是的。

晓星尘忍不住笑出了声,骑士抬起头望了望他。


而当老国王还在位时,当他第一次让王子去认识了同样年轻的骑士,他们再次握手之时,指尖触碰到对方后的另一种别样殊意,如同鸟群里最小的稚子放弃了口里的麦粒,转而衔起另一枚花种,随着迁移在遥远的地方开出一朵玫瑰。

人们都知道,待骑士领着军队凯旋归来后,他会在国王和人民面前讲述他守护这个国度的惊心动魄的经历,讲述他为国王所带来的光辉与荣耀。


骑士归来之时和出征之日那时并没什么两样,宫殿上琉璃被阳光折射出鎏金,五彩的旗在不时摇动,孩子们被父母领出来,像过节一样穿上最好的衣服,地上只多了从殿阶一直延续出宫殿的深红的毯,再拥挤不过的人群站在两侧,兴高采烈地迎接着骑士带领着军队的归来。国王不能下阶,便含着笑等着他们一步步走到跟前,又恍惚着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宋岚似乎已经比他高出许些了。最前方的骑士来到阶下,单膝跪了下来。

晓星尘突然有些呼吸短促,他说不出话,想了又想,又仿佛有千万句掖在心中的话需要说出来。他深吸一口气,却最终只用浸着笑意的声音轻轻对他说,你回来了。

热闹的人群沉寂下来,他们都屏气凝神地期待着骑士开口。

骑士没有说话。

国王也有些疑惑,便静静站着,希望他能抬头回望自己一眼。

他没有。

慢慢地,寂静的人群中开始出现寥寥私语之声。小孩子们率先大声询问着身旁的父母,又遭到了压低声音的呵斥,但议论声逐渐增强,像是不安的鸟雀杂鸣。

晓星尘突然俯下身去,想扶起他,华重的衣摆垂落到地上。宋岚,他喊到,宋岚。


他把头埋得更低了。深色的战袍遮掩住他血流不止的无数狰狞伤口,和一把银色佩剑上沾满的赤污。他的脖颈上还残存着匆匆擦过的血渍。他再也不能说话了。

国王紧紧握住他的手。

燕雀匆匆飞过,远处的玫瑰将自己蜷缩。


人们仍说,这是国王的最好的骑士。

纷扰之事总是不能间断的,像连在一起的一片片麦田一望无际,又远不如田野中有那阵阵麦香。

不久,他又出征了。


晓星尘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等你的日子又要来了呢,他让自己笑了笑。握着披风的结扣的骑士也停下笑了笑,望着他。

晓星尘又开始写信。他不在乎于他的信总是很久很久才能送到,他的回信总是要更久才能收到。但送出的信有时夹杂着几片花瓣,回信的第一行总是同样的一句安好。

在临近深夜里的后花园里,晓星尘有时会略略停下笔,望着墙外的深空想到那一天他们坐在树荫下,自己在努力探起头寻着繁枝外落下的星子,宋岚在一旁安静地望着他。



那一天,出征的军队归来了。

这一次的典礼比往昔更为隆重,自城门一直到殿前,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北方的雀鸟与他们同归,盘旋在人们头顶,欢快高鸣着宣布说:再也不会有战争了!那一大片流血的土地,早在他们凯旋之前已开始孕育着淡白的雏菊。

士兵们昂首列队向前,唯独看不到骑士的身影。

国王站在高高的殿阶上,脸色安静而有些苍白。


在前几天的一个温暖的午后,从远方一路跋涉而来的信童跌跌撞撞地来到国王面前,捧出最后一封回信,哭泣着大声道歉,惴惴不安而又坚定地说自己在途中跌倒,棘刺划破了手指,染脏了信笺。等他离开后,晓星尘发着颤沉默地望着展开的信纸,已成了深褐色的血迹下用略显急促的笔迹照旧告诉他,一切安好。

而阳光似乎是如此刺眼。


待人群散尽后,暮色渐至,国王独自走进后花园。那里的玫瑰花墙上有一排的刚刚归来的红雀,在金色的霞光下小心绕开蔓刺轻啄着嫣红的花瓣。

晓星尘轻声询问它们。

停驻在花墙上自发的唱诗班立即放开歌喉婉转出它们编作已久的赞美诗。


一切安好 

你的富饶的土地与广袤的原野 

你的高耸的宫殿与古老的教堂 

你的尊贵的皇冠与祥和的子民

祝福你 我的国王

你拥有永久的春天与和平

祝福你 我的国王


唱诗班安静下来,只留下最小的那一只重新发出另一种音调。


他在一片战火中给你写信

你的银剑未错过任何敢践踏进你的领土的人

他趴在沾满血迹的岩石上给你写信

你的骑士未放过任何敢污蔑你的名声的生命


雀声又一齐提高了曲调。

他们把他的勋章擦去血污 重新佩戴在他胸前 

将他身旁的银剑带了回来 

将他黑色的披衣轻轻掩上

他们将他留在一个最高的山坡 

那里有雏菊也在等待着轻轻绽放

我们曾在那里停留 想象着他有很温柔的模样

我的国王 他一定是去了天堂


他去了天堂

红雀纷纷飞起,在最后一线金色的霞光里离开了宫殿,渐行渐远,直至在空中只剩下几个小点。或许它们急于寻找其他玫瑰花的种子,也或许是雏菊,等待北迁时和找到的故事一起带走。


晓星尘不必去写信而担心有花瓣落在纸上模糊了墨迹,风吹起叶子时会发出簌簌声,他想起很久很久的一天,站在错落的繁星之下,有人从一片幽暗中走出来。宋岚,他喃喃自语道,你迷路了吗。


塔尖处的钟摆流逝过无穷无尽的春天,篱墙上的红嫣玫瑰开了又谢,国王愈发埋头于国事,每天忙得抽不开身。

直到有一天,国王走进殿,轻声问他的大臣,我还能为我的子民做些什么呢?众臣连忙恭恭敬敬地说,早已不需要您再继续操劳了,在这永久的和平与安详之时,您可以每天去后花园喝茶,在樱桃树下看书,去剧院里看戏,去做一切您想做的事了。

国王轻笑着不再说话。



那天,宫殿里的国王走出了后花园。

在这个国度很偏僻很偏僻的一个地方,偏僻到这里从来没有见过归来或飞去的燕子,没有长出过金色的稻麦,只有破败的灰色城墙和令人做噩梦的魔鬼出没。

国王独自来到城门前,沉重而锈迹斑斑的大门无声地自动打开了。里面铺天盖地的厚厚的幽幽灰雾里隐藏着无数惨叫着的怨灵。

晓星尘向前走一步,眼前的魂雾便后退一分,他继续向前走,直到它们将自己包围,却又始终保持着一小段距离,仿佛是畏惧着他身上的什么。

晓星尘在一座空城里摸索着走去,直到他打开一扇破旧的木门,里面没有灰色的幽雾,满地厚厚的灰尘被从未听到过的步声惊到半空中,在昏暗中,晓星尘看到房间的尽头处,一具同样布满灰尘的黑色棺材上坐着一个正无聊地一下一下踢着腿的小女孩。

晓星尘朝她走去,在她身前蹲下,小姑娘睁大了一双空洞洞的眼睛望着他,问道,你有什么愿望?不待他答话,小姑娘自顾自地告诉他,你需要把你镶嵌着宝石的皇冠给我!晓星尘随即笑着把它摘下来递到她手里,小姑娘不满地皱起眉头,又问他,你能帮我把我的发簪修好吗?晓星尘接过那个破碎了的木簪,握在手心里,温润地告诉小姑娘过几天自己会把它修好还给她。

那你还能……

小姑娘开始吞吞吐吐起来,她也找不到有什么理由来刁难他了。晓星尘便打断了她:

我还能把眼睛送给你,你就可以重新飞到天空中去了,还能找到你的同伴,——我的小天使。

小姑娘没有瞳眸的眼眶里立即涌出了清亮的泪水。你怎么知道?她哽咽着问,你怎么……

你不是在问我的愿望吗?晓星尘柔和地抱起她,拿出手帕轻轻揩掉她脸上的泪花。这也是我的愿望,你不可以拒绝,对吗?

是的。小天使低低地抽噎,蹭了蹭他的脸颊。


残破的城中央,一座高高的钟楼发出低沉的鸣响。

晓星尘耐心数着踏过的梯层,还要在摸索中小心着哪一阶楼梯会突然高了一截,哪一层木板腐朽得摇摇欲坠。试探着一只手搭上那积满灰尘的扶栏,古老的木梯歪歪扭扭,绕着塔身不知旋转了多少个来回,一直通往最高处的空中阁楼。


——他为什么会在那里?

望着晓星尘疑惑的表情,小天使悄悄将他拉到一旁:不是他在那里,而是他就在这里。

为什么来到时城门会自动打开,邪雾会远远地避开你?

他没有走,他现在就在旁边看着你和我,还有些生气呢。


到了吗?晓星尘踏上第九十九个台阶,再向前摸索,发现已经没有扶手了,他站在临钟楼顶处一动不动,感受到偶尔有一丝风从阁柱中吹来。

他跨过最后一级阶梯,踏在阁楼之上,他突然感觉自己被拥住了。一双手从身后悄悄将他环住,随即紧紧搂抱着他,他感受到了热度,心跳和一个挺温暖的怀抱。

他拼命压抑着嗓间的泣音,染上笑意对宋岚说,你回来了。


小天使和钟声的余韵一同冲向苍穹,她把自己的翅膀剪下,作为交易寄了出去,自己像一片花瓣又慢慢随着风向下飘啊飘,在落地之前有一群穿着白袍的小天使接住了她,又将她团团簇拥住重新飞上天空,去追逐日落的方向。

他们为她伤心吗?没有,翅膀会在下一个北方的春天重新长出来的,说不定比现在的更漂亮。而她很勇敢。

之后她便趴在另一个同伴的背上,专注地听他讲述她不在时的故事。那个同伴告诉她说,他们遇到了一个很奇怪的灵魂,他们一直围在他身旁,苦口婆心地劝着他,但无论如何他也不肯随他们一起回到天堂。

当最后他们无可奈何地抛下他时,一个小天使忍不住问他:你要找什么样的人呢?

他说他眼里有星辉。

小姑娘咯咯笑起来。


灰色的城墙被一段段打破,两把长剑将其与地狱签订的契约销得粉碎,无数个被束缚的灵魂从迷雾中挣脱而出,一座座阴森的房屋轰然倒下,只剩下中央的钟楼作为见证者而坚定地屹立,以低沉的钟声回荡出最后的审判。


之后晓星尘将那只木簪托给最小的那只红雀,因为它们在旅途中常常见到那些天使,有时还能得到一些稀奇古怪的花种子。

当晓星尘在修那只木簪时,宋岚便同坐在一旁,忙着偷偷在他的乌发旁夹上一朵朵的小花。


顺带一提,在那个偌大的国度里,新来的骑士安安静静,沉稳得像后花园里的丁香,新任的国王吵吵闹闹,聒噪得像樱桃树上的小鸦。但那是在另一颗麦粒上开出的花儿了。



深夜帷幕落下。

森林里最古老的树灵仍旧在轻轻晃动着叶子,一朵蓝铃花刚刚从梦中醒来。

在她前面,有那么一小块可以透得过月光和星星的空地,一个站在那里的身影正默默看着自己,投下的长长的影光无一丝摇曳。

蓝铃花还有些睡意朦胧,加上老树灵不断的咕哝声,她便有些傻乎乎地问道:你在说什么?

宋岚听不见,他只是站在那里。

蓝铃花不依不饶:你在说什么?

宋岚听见了些声音,但那是从身后传来的。

宋岚,你在哪?

一阵簌簌声后,晓星尘扒拉着枝叶从树深处走了出来,身旁的树灵探出枝丫来扶住他,他抬起头胡乱望了望,深黑的瞳眸中映出了夜幕的星辉。

宋岚侧过身,不声不响,待他走近时才拉住他的手,牵着他慢慢引向那朵蓝铃花。

晓星尘随他的动作弯腰蹲了下来,直到手中触上了柔软的花瓣。他用指尖在蓝紫色的边缘处轻轻摩挲着,蓝铃花含羞地晃了晃脑袋,自花蕊处送给他一颗晶莹剔透的露珠。

宋岚,我们走吧。

扶着他的手起身,感到身上斗篷被人裹紧了些,晓星尘朝他莞尔一笑。

他们可能只是去附近的猎户那里帮些小忙,也可能去燕子曾飞过的无垠原野,或者某个幽深的百合山谷,或者遥远的海崖边,或者是北方,或者更远更远。

你们到底要去哪儿呢?蓝铃花来不及大声问他们,因为晓星尘又转过身来,朝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说他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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